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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硕:汉藏连接地带的“大先生”——融通汉藏人心的天全中医院

石 硕 中国藏学 2023-05-09

  【内容摘要】在青藏高原与川西平原交界的四川省天全县,有着一所誉满青藏高原东部的中医医院,老院长陈怀炯是一位有着“大医”情怀的名医,被尊称为“大先生”,藏族民众则亲切地称他是“不穿袈裟的活佛”。他领导的天全县中医院以“技术好、费用低、服务好”深得藏族民众青睐,成为融通汉藏人心的榜样。文章在实地调查基础上,对“大先生”及天全中医院善待藏族患者及陪护家人的种种举措、理念进行了梳理挖掘,并以此为案例,对汉藏交往的经验、特点进行了讨论。文章认为,“大先生”和天全中医院之所以深受藏族民众的认同与爱戴,成为融通汉藏民心的典范,一是秉持“大医”精神,“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二是对藏族群众给予充分的尊重、理解与包容;三是以“共享”来融通汉藏人心。

  【关键词】天全中医院;汉藏关系;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作者简介】石硕,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国藏学》学术委员。

  【文章来源】《中国藏学》2023年第1期。原文编发时略有删节,注释从略。

  【中图分类号】D6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57(X)(2023)01-0035-08

  中华民族是由56个民族组成的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中,各民族之间相互需要,犹如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相互需要一样,有血肉、充满烟火气且须臾不可或缺。正如没有人可以孤立地不与他人发生社会关系而生活,构成中华民族共同体的56个民族,也没有一个民族是一座孤岛。任何民族的生存与发展,总与其他民族息息相关,民族间基于相互需要而发生的交往交流交融,常常是有情感、有温度、充满人性的温暖和光辉。从当前的相关研究来看,涉及这方面的成果大多局限于理论与概念层面,较少涉及有血肉、有情感、有温度的民族交往事例。这是一个较大缺陷,主要是对民族交往中个案的研究相对匮乏、薄弱所致。一次偶然的机会,笔者了解到在整个青藏高原东部地区,包括甘孜藏族自治州、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和昌都、迪庆等地,藏族民间有一个口耳相传、不成文的惯例——凡有骨伤病人均送天全中医院。原因大致有三:一是疗效好,二是收费低,三是服务周到。所以深得藏族民众青睐,是一个融通汉藏人心的榜样。本文拟以天全中医院为个案,通过调研组认真细致的实地调查资料,尝试展示民族之间有血肉、有情感、有温度的交往,以使我们对中华民族共同体具体怎样联结,有一个微观、生动的理解与认识。

  一、誉满青藏高原东部、吸引广大藏族骨伤患者的天全中医院

  天全县位于川西盆地与青藏高原之间的一个交界处,过去叫“碉门”,曾是土司管辖的地方。至于为何叫“碉门”,笔者还没有查到。今天这里虽已见不到青藏高原特有的碉楼建筑,但这里仍然是一道“门”,即川西盆地通往青藏高原必经之“门”。天全县城不大,目前常住人口仅5万余人。县城中规模最大、最宏伟、最现代的建筑就是天全县中医医院,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天全中医院”。天全中医院之所以成为整座县城中最宏伟、最现代的建筑,原因是该医院所接收患者覆盖的地域相当广阔,大体包括整个青藏高原东部地区、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雅安地区、川西地区和云南迪庆,甚至还包括部分来自拉萨和西藏其他地市的患者。该医院的最大特点是接收藏族骨伤患者的比例极高,每年达万人以上。

  为什么一座偏远县城的中医医院在青藏高原东部地区有如此大的影响力,能得到藏族群众如此广泛的认可和赞誉?上述那些地区,距离天全的路途十分遥远,交通并不便利,为什么患者却不辞辛劳,千里迢迢来天全这个僻远小县就医?这个问题引起我们极大兴趣,调查组成员对住院的藏族患者进行调查访谈,问题直截了当:“你为什么选择天全中医院?”根据对调查结果的归纳总结,藏族患者不怕路途遥远来天全中医院就医的主要原因有3点:

  1.收费低廉。患者大多为来自涉藏地区的普通农牧民,收入不高,相对贫困。而天全中医院收费很低,这是最让他们满意和接受的一点。2.医院技术好,见效快。3.因口耳相传,天全中医院在涉藏地区声名远播,有良好口碑。当地已形成一种传统,凡是骨伤病人,无论多远、多偏僻,均送天全中医院。很多藏族患者说,他们没有去过其他的医院,也没进行过比较,但是,他们对天全中医院的治疗非常满意,也非常信赖。一位来自理塘的受访者说,这里的医生、护士都非常好,就像家人一样,很亲切。说着眼圈微红,当为肺腑之言。

  但问题是,为何在天全这样一个偏远小县城,会产生一座誉满整个青藏高原东部、吸引大量藏族骨伤患者前来就医的天全中医院?难道仅仅是收费低廉和技术好?笔者认为,原因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其中必有某种传统和更深邃的内涵。

  二、天全中医院的前世今生:行医是一种“善行”

  天全中医院的前身是“陈氏骨科诊所”,而这个诊所又渊源于“陈氏骨科世家”。

  陈氏先祖原籍湖北,清初随“湖广填四川”移民潮迁徙入川,最初做药材生意。在兵荒马乱、匪患频仍的年代,人们为求自保,多有习武的传统,陈氏家族也不例外,除经营药材生意之外,亦学武功。在此背景下,陈氏先祖遂独辟蹊径,开始了“学武功、融中医”的探索,将家传武学中的“分筋错骨手法”用于中医正骨手法,接骨续筋,从而开创出独具特点且远近闻名的“陈氏骨科”。

  在梳理陈氏骨科世家传承的资料中,笔者意外发现一个事实——陈氏骨科的世家传承,始终秉持一个基本理念:行医是一种“善行”,决不能把行医当一桩生意来做。清末,陈氏先人陈治策最初坐堂行医之时,就曾对穷人实行免费,只收富人诊金。

  民国时,陈氏骨科传人陈寅七更以轻财重义、一心治病而享有盛誉。据记载:

  时值地方动乱,匪风日嚣,百姓受扰,天全陈寅七以祖传疗伤方药竭心救治,治愈无数刀砍枪击所致开放性骨折、跌仆损伤的患者。更因轻财重义,一心治病,赢得了很好的声誉。

  20世纪50年代起,天全“陈氏骨科诊所”已誉满天全、芦山、宝兴、汉源、雅安、名山、石棉、泸定、康定一带,但始终坚持低廉收费,目的是要让患者看得起病。由于行医不重赚钱,今天作为陈氏骨科传承人和掌门人的陈怀炯及兄弟数人,青少年时期均是在贫困、被歧视、失学、饥饿等重重磨难中度过,生活拮据而节俭,与普通人家的孩子没有两样。

  改革开放初期,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当地一些私人诊所短短几年就积攒了巨额财富,但赫赫有名的“陈氏骨科诊所”却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陈怀炯先生接手诊所后,随着患者数量成倍增加,于1975年将陈氏中医骨伤诊所和陈氏独门骨伤诊疗手法无偿捐献给国家,从而建立了集体所有制的城关镇外科医院。1985年,该医院又发展为全民所有制的公立医院——天全县中医医院,陈怀炯先生任院长。2003年,为满足广大患者的就医需求,在县政府大力支持下,医院建成了新院区,引入西医骨伤诊疗方式和西医手术、中医康养的中西医结合方式,并将骨科依据受伤部位进一步细化,形成今天拥有500多个床位、医疗团队达400余人的三级乙等的现代化医院。

  除治疗骨伤的专业技术一流外,天全中医院的最大特色是收费低廉,这也是其广受患者青睐与认同的重要原因。目前,医院虽已成为三级医院,但仍按二甲医院标准收费,甚至更低。长期保持门诊骨伤科1元挂号费,不设专家号;次均79.6元的门诊费用,低于乡镇医院;门诊换药不到10元;院内制剂质优、价廉、疗效确切,平均费用3—5元。医疗收费仅为省、市级同级医疗机构的1/3—2/3。天全中医院不仅保持低收费传统,而且每年对治疗后无力交费的患者让利和减免费用达60多万元。另外对西药进价不加成,对中药只收成本。医院奉行的基本理念是“技术好、费用低、服务好”,医院特色是“简、便、廉、验”四个字。

  天全中医院之所以收费低廉,一是根植于陈氏骨科世家世代相传的行医是一种“善行”的基本理念;二是长期面对来自青藏高原东部各地的广大藏族患者,他们大多为普通农牧民,很多属于低收入人群,收费低廉很大程度正是为了保证这些患者能看得起病。所以,天全中医院收费低廉实际上是出于一种“善行”,包含着对广大藏族患者的一片体恤与慈爱之心。这一点,我们在对藏族患者及陪护亲人的调查中感受颇深。医院书记说,医院自创办以来,始终秉承“让老百姓看得起病”的理念,所以一直奉行低收费的传统。

  三、宽容、理解的服务让藏族患者倍感亲切

  访谈调查中,我们深切感受到的另一个事实,就是医院在服务藏族患者上饱含着充分的理解和宽容,让他们感到特别温暖。

  由于天全中医院就诊的藏族患者比例较高,许多患者来自偏远的农牧区,所以在语言沟通上存在障碍。为解决这一问题,医院的医生、护士大多利用业余时间学一些简单的藏语,例如“疼不疼”“向左,向右”“你好”“老家在什么地方”,等等。据医院高书记介绍,医院几乎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掌握了常用的藏语。访谈中,一位来自遥远牧区的藏族妇女对我们说:“听到医生用藏语跟我们说话,真的很暖心!”医护人员说藏语,不仅是为了沟通,更重要的是代表着医生、护士对藏族同胞一种平等相待和亲切友好的态度,拉近了医护人员与藏族患者之间的距离。另外,在藏历新年和春节等重要节日,医院领导还会专程去病房慰问藏族患者和其他少数民族同胞。

  鉴于住院的患者多为普通农牧民群众,经济条件相对较差,医院规定为陪护的亲人提供一张床,每晚单人收费8元,两人15元,如果需要还可以再加。这样的陪床政策本已充分考虑了患者的经济承受力,但因患者一般不请护工,也有一家人前来后为节省陪护费将就睡病床,或者自带毡子在走廊过道上睡的现象。尽管违反规定,医院对此也均予以宽容和默许,只是让他们早上起来后把毡子收起来。采访中我们遇到一对年轻的藏族夫妇,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从石渠到天全给2岁的女儿看病(锁骨骨折)。为节省陪护开销,妈妈带两个小孩睡病床,爸爸用自带的毡子睡地上。对此,医院均予默许,不收其陪床费用。隔壁的病房住着一位年轻的藏族妈妈,独自带着受伤的小男孩(手部骨折),他们来自理塘,在家以挖虫草和松茸为生。这两家人在住院过程中结下深厚友谊,时常互相帮助,如买饭、打开水等。采访中,他们均对医院的宽容、理解,以及医护人员的友善和亲切服务心怀感激。很多全家人都来的藏族同胞为了节约开销,大多数都是从医院外购买简单的快餐度日,也有在外租用炉灶自己做饭的病人家属。对此,医院也均予默许。医院也可以向患者租借小火炉,以适应病患的饮食习惯。

  医院的公共绿化草坪,本来是不允许践踏的,但由于文化习俗差异,藏族同胞喜欢在家乡广袤的草原上席地而坐,因而把到医院公共绿化草坪上休息当作是十分自然且习以为常的事。对此,医院方面也采取了默许和理解的态度,不予以干涉。正如一位医生在访谈中告诉我们:“坐草地是他们家乡的生活习惯,我们要尊重他们的习惯。”这样的变通与宽容,正是民族间相互理解、平等友爱的充分体现。医院的书记也说:“医院的原则是,对待所有患者一视同仁,但要尊重和包容少数民族同胞的风俗习惯。”

  医院这些让人暖心的举措,在藏族患者及其陪护家人中产生了积极效果。在访谈中,我们时时感到藏族同胞对医院和医护人员的感激与热情,眼神里充满着善意和淳朴。有一个细节让人记忆深刻,当我们采访来自甘孜州石渠县的一个藏族家庭时,因病房只有一张椅子,隔壁床位的一位藏族妇女把自己床下的凳子移到了我们这边,笑容腼腆却又是那样的真诚。一位藏族妇女带着七八岁的女儿住院,隔壁病房是一位雅安来的汉族大娘,大娘的女儿常来探视,来时常会带着藏族小女孩玩,带来的水果也立即分享,汉藏融洽的氛围令人欣慰。

  为化解医患之间因文化习俗、语言和观念差异带来的一些误会,医院还专门设置了“调解室”。调解室标牌用汉藏两种文字标注。不过,调解并不具有官方色彩,主要是民间性质,主持和参与调解的多是入院更早的藏族志愿者,比如常参与调解的一位志愿者就是医院附近开“康复用品专卖店”的热心藏族大姐。我们特地对她进行了访谈,了解到大姐来自金沙江畔的德格县,结婚后到成都做了几年藏餐生意,2008年来到天全。因有在外地辗转、经商经历,加之性格外向,她成了医护口中的“翻译官”。在访谈的过程中,不断有电话来询问她有关医院的事情。她说:

  现在有西藏芒康的、拉萨的,这些地方的病人比较多,主要这个医院收费比较低,医效好,是在骨科方面,现在我们到外面去,人家都说我们医院是四川省内“第一把手”。这个地方除了这么多藏族、汉族、回族,还有羌族、苗族,每个民族都有,出院时没有不满意的,都很满意。以前的老骨科医院没有多大,现在的话再有钱也好,单位上的(人)也好,一般骨折都是来这里看。

  因骨伤常牵涉一些事故纠纷,医院在遇到没有办法沟通的藏族患者时,便请她担任翻译和沟通。同时,也经常有藏族患者向她求助,希望她帮助安排就医。据她自己说“每个周有二三十个人”打电话向她咨询相关事宜。一些车祸中受伤的人和责任方之间因语言障碍无法沟通或沟通后难以达成协议,也常找她作调解者。她讲述了自己参与调解的一些故事:2017年,一对江苏夫妇在西藏昌都被撞了之后,与事故责任方不能调和,听说她在天全,他们就直接到了天全,伤者在天全中医院接受治疗。在她的调解下,双方由最初提出的赔偿额不能达成协商,到最后赔付医药费并达成共识,调解过后他们还成为了朋友。“他们还会经常打电话过来给我”,说着还拿出那对江苏夫妇送给她的锦旗,其上写着“医患连心桥”。她店铺中还挂着一面天全中医院赠予的锦旗,写着“汉藏一家人”。

  谈起每年接收大批藏族患者的情况,医院的书记说:“我们医院的发展离不开少数民族的支持。”为此,医院也积极回馈藏族同胞,实施医疗援藏计划,支持涉藏地区医疗队伍建设。医院先后与甘孜州康定市人民医院、康定市第二人民医院、泸定县人民医院、理塘县人民医院、理塘县藏医院、会东县中医医院等医院结成骨科联盟,建立医疗联合体。安排院级领导带领业务尖兵,采用送医进涉藏地区、派驻业务骨干、援藏指导学习、手术带教等形式,加强骨干培养、技术指导等对口支援。开展巡回医疗、手术和学术讲座40余次,免费为涉藏地区的医院培训医疗技术人才60余人。可以说,天全中医院不仅是汉藏骨伤治疗的中心,也是连接汉藏人心的纽带,为汉藏等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作出了独特贡献。

  四、汉藏民众公认的“大先生”

  天全中医院能够成为一座融通汉藏人心的医院,同一个人密不可分,这就是被人们尊称为“大先生”的天全中医院院长陈怀炯。无论在雅安市还是天全县,只要提及“大先生”,几乎没人不知道的。“大先生”也被藏族人亲切地称为“不穿袈裟的活佛”,一位藏族患者对我们说:“真的和活佛一样,没有他,很多藏族病人看不起病,是不是?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调查中,我们曾从久负盛名的“大先生”陈怀炯诊室前经过,看见就诊病人很多,挤满了走廊。据医院书记介绍,“大先生”骨伤医疗技术精湛,深得汉藏病人的信任。“大先生”现年76岁,每天早上6点就骑着电瓶车到医院门诊部开诊,一直工作到中午12点。因为年龄较大,12点后一般不看诊,下午通常整理医案、文献。“大先生”生活简朴,工作繁忙,从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但对患者却如同亲人。其实,医院长期收费低廉,服务周到,尤其是对藏族患者的风俗习惯给予充分理解和宽容,都出自“大先生”的基本理念——行医是一种“善行”,对患者的体恤是行医的基本道德。正如医院一位医生所说:“我们对病人都是一视同仁的,不管是哪个民族,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力医治好患者。”

  “大先生”医术高明自不必说。一些患者前来就诊时,由于前期处置不当,消毒不严,致使伤口受了感染,甚至严重溃烂,形成中空窟窿。这种情况下,保险的治疗方案往往是锯掉感染肢体,以保全性命。但“大先生”出于对患者的体恤,往往甘冒风险,巧妙地将浸药纱布填充于中空伤口,通过日复一日换纱布让伤口日渐缩小,尽可能保全患者肢体。如此,让患者完全康复的病例不在少数。这样的治疗不仅要医术精湛,还要有承担风险的胆量与责任,更要有对患者的体恤与大爱。

  调查采访过程中,我们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在一些医院难逃追逐利益之窠臼的当下,为何天全中医院却能独辟蹊径,以“技术好、费用低、服务好”深受患者尤其是广大藏族民众的欢迎,成为沟通和连接汉藏人心的一个“样板”医院?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发现在老院区药王孙思邈塑像背面,刻着孙思邈《大医精诚》的一段话: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医护人员告诉我们,这是“大先生”最推崇、最喜欢的一段话,经常用这段话来开导和鼓励医护人员,讲“行医”首先要发善心,对患者要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笔者忽然悟到:“大先生”的“大”,所对应的正是“大医”之“大”。所谓“大医”,系指医术中包含着“仁心”,对求医者有“大慈恻隐之心”,不分“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笔者以为,“大先生”的难能可贵,正在于他传承和延续了传统中医之“大医”精神。传统中医既是医学体系,也是人文体系,不仅包含医术,也包含“仁心”等人文情怀与道德。如行医是一种“善行”,而非谋利之生意;要有“对弱者和落难者的体恤”,让穷人看得起病,要有人文的情怀与“仁心”,等等。这或许正是天全中医院能融通汉藏人心,院长被尊为“大先生”的真正原因。

  “大先生”曾获得政府诸多荣誉,曾任四川省政协委员、雅安市政协常委、天全县政协副主席。1986年获得“全国卫生文明先进工作者”称号,1998年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2000年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2007年被评为四川省首届十大名中医。《天全年鉴》中有这样一段评价:

  天全中医院从私人诊所成长为今天具有相当规模的中医医院,除了党的中医政策外,更有一点主要的是有一位具有高尚人品、优良医德、精湛医术、勤劳朴实、廉洁奉公、无私奉献的陈怀炯院长。

  在“大师”称号业已滥市的今天,“大先生”无疑是一个无比崇高的称号。最重要的是,“大先生”的称呼是出于老百姓之口,所谓“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据笔者的体会,老百姓口中“大先生”的“大”,不但指“大医”精神,也代表老百姓对其高尚人格和大爱情怀的景仰与崇敬。

  “大先生”的事迹曾感动无数人。1996年,四川省政协考察团视察天全中医院后,全体成员深为“大先生”陈怀炯的事迹和成就所感动,称其为“悬壶济世,为民造福,誉满西川,医界楷模”。毫无疑问,他是汉藏人民共同敬奉的一位“大先生”,更是连接和融通汉藏人心的纽带与桥梁。

  五、天全中医院对民族交往的几点启示

  本文的调查,只是民族交往的一个个案,在如海洋一般磅礴的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大潮中只是一朵小小浪花。但这样的“浪花”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俯拾皆是,或大或小,充满着温暖和烟火气,让我们的现实生活因此丰富而美好。多年前,笔者在课堂上曾对学生说,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民族关系”,在书本上或许只是空洞、抽象的概念,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是由具体的人与人的关系所组成,充满着情感、烟火气和温度。比如,一名藏族学生从西藏来成都读书,他们和不同民族的老师、同学的关系,就是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民族关系”。所谓“民族关系”,是由不同族别的许多具体的人与人的关系所构成。所以,友好、宽容地善待身边的少数民族同胞,与他们做朋友,就是为和谐民族关系作一份贡献。

  那么,本文的案例对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能带来什么启示?笔者认为,天全中医院及“大先生”所秉持的“大医”精神,对我们增进民族交往提供了如下重要启示:

  1.秉持“大医”精神:对患者“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据上引孙思邈《大医精诚》,所谓“大医”精神,即“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皆“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民族的平等,乃我国民族政策之精髓。《大医精诚》中所言,不论何种民族,皆“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与民族平等观念和思想完全契合。天全中医院之所以成为汉藏及各民族交往的典范,正是秉持了各民族“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的“大医”精神。“大医”精神包含着浓郁人文情怀和崇高道德境界,天全中医院能以“技术好、费用低、服务好”深受藏族民众青睐,正是秉承从医是一种“善行”,让青藏高原广大藏族民众“看得起病”的理念和大爱。从这一角度说,蕴含大爱的“大医”精神即“发大慈恻隐之心”,不分民族“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对进一步促进中华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重要启示。

  2.尊重、理解与包容

  天全中医院对藏族患者及陪护人员的尊重、理解与包容,为我们如何构建和谐的民族关系,促进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树立了榜样,并提供了重要启示。其实,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归根到底是人的交往,而人与人的交往融洽与否,关键在于是否以心换心。尤让笔者印象深刻的是,天全中医院的绿化草坪破例允许藏族人躺卧,享受阳光,正是考虑到这在他们家乡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故选择不予制止。这虽是一件小事,却体现了天全中医院理解和换位思考之大爱。所以,只有以诚相待、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以心换心,方能真正有效地实现民族之间的尊重、理解与包容。

  3.“共享”是促进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有效途径

  医疗既是公共事业,也是实现各民族共享的重要途径。在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中,“共享”正成为各民族接触交集,发生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途径。目前,无论在成都各大医院还是天全中医院,都能见到大量的藏族患者,这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医疗所导致的“共享”结果。由于每年接收大批藏族患者并深受藏族民众认同与赞誉,2019年,天全中医院被评为“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集体”。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因前来天全中医院就诊的藏族骨伤患者大多生活难以自理,需要有亲人陪护,陪护亲人少则1人,多则2—3人,有的甚至全家都来(伤者为老人时尤其如此),加之骨伤患者的恢复周期相对较长,这反而给天全县城带来了巨大商机,有力地拉动和促进了天全县城餐饮、旅店、商品零售乃至房屋租赁等产业的繁荣与发展。目前在天全中医院两个院区周围一带,餐馆、酒店、流动水果摊、地摊小贩都很发达,能较好满足外地的住院患者及陪同家属的生活需求。医院附近也有不少居民楼出租给病患家属作陪护之用。这些均给天全县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促进了县域经济的繁荣。据当地人介绍,目前天全中医院已成为全县最靓丽的一张名片,因吸引大量外地患者尤其是广大藏族患者前来就医,天全中医院实际上为天全经济的繁荣和发展助益良多。可见,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为各个民族都带来了新的发展机遇。

  在陈氏骨科诊所向现代医院的转型中,天全县政府始终保持着对陈氏骨科世家传统的充分尊重,把让老百姓看得起病、全心全意为患者服务作为办院的宗旨。天全中医院的书记——一位颇具亲和力、办事干练的中年人告诉我们,他的工作就是全力做好服务,就医院的需求和发展同县政府做好沟通协调,医院的业务、规章制度和办院方针等一切由院长决定。正是这种对传统的充分尊重以及对现代因素的容纳,才产生了汉藏交接地带的“大先生”,产生了融通汉藏人心的天全县中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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